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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比之下还是《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》更打动人心。也许是因为尤金·罗根笔下的阿拉伯人始终在与被书写的命运抗争,而西方史学叙事中的阿拉伯世界总是被动地接受他者的定义,显然我无法认同这种被阉割的主体性。他们承受了其他文明未曾经历的撕裂与重构,却也因此成为全球化浪潮中最坚韧的标本。五个世纪的外来统治究竟赋予了他们什么?他们又是否应该承受这种被反复定义的宿命?至少在传统殖民史观里,阿拉伯文明从未获得真正的叙事主权。于是我们只能更痛切地看到,当文明的根系被一次次斩断时,族群记忆会如何顽强地在夹缝中生长。奥斯曼的税吏、法兰西的刺刀、不列颠的委任状都证明了这一点,而他们也唯有依靠对清真寺尖塔的凝视才能保持精神坐标。但被征服者书写的历史,真的还能照见文明的本真吗?已经沦为地缘政治棋子的阿拉伯世界,面对石油与圣战的标签,真的还有自我言说的可能吗?对此我始终保持着审慎的悲观。 拿破仑的埃及远征和贝尔福宣言都有清晰的历史脉络,是精心计算的利益,是比道义更现实的霸权。阿拉伯近代史的核心命题是独立,但这份独立究竟意味着什么?罗根用诊所档案与市井歌谣填补了宏大叙事外的空白,恰恰消解了非黑即白的粗暴逻辑。民族主义的烈焰、现代化转型的阵痛、宗教复兴的浪潮,我知道这些都构成历史维度,但真正震撼的是市集里老妇人抚摸褪色婚纱时的絮语,是贝都因诗人用方言吟唱的石油诅咒。或许这就是微观史学的魔力——当英国军官在开罗俱乐部啜饮红茶时,亚历山大港的纺织工人正用祖传的织机纹出自由宪章的图案。麦加的朝觐者带着晶体管收音机穿越沙漠,大马士革的咖啡馆里,大学生们争论着萨特与阿拉伯社会主义哪个更能解救祖国。这些细节让历史不再是档案馆里蒙尘的卷宗,而成为可触摸的生命记忆。 最难忘的是书中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的描写。纳赛尔在亚历山大港演讲时,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收音机同时响起《战斗吧!我的祖国》的旋律。那一刻的电流穿透了殖民者划定的所有疆界,从的黎波里到巴格达,商贩停止叫卖,学童放下石板,连沙特王宫的侍从都躲在廊柱后偷听。这种集体觉醒的颤栗远比战争数据更直击心灵。后世总强调阿拉伯世界的分裂,但罗根让我们看见:当英国轰炸机在塞得港投下燃烧弹时,阿尔及利亚的起义者省下口粮,叙利亚的出租车司机自发组织运输队,约旦河西岸的农民在橄榄树下埋藏 smuggled 的医药箱。这种超越地域的共情,或许才是文明最原始的样貌。 合上书页时,1948年雅法陷落的场景挥之不去。巴勒斯坦母亲用咖啡渣在墙上记录逃亡天数,突尼斯裁缝连夜赶制黑旗,开罗学生用献血在尼罗河大桥写下"毋忘巴勒斯坦"。这些画面构成奇特的悖论:越是细碎的个体记忆,反而越能拼凑出完整的文明图景。罗根没有回避阿拉伯世界的创伤,但在他笔下,创伤不是终点而是透镜——透过加沙地带炸毁的学校废墟,我们看见贝鲁特难民营里用罐头盒搭建的微型图书馆;透过也门饥民的佝偻背影,发现迪拜劳工在集装箱宿舍传阅的泛黄诗集。这种叙事让历史不再是胜者的凯歌,而成为所有倔强活着的普通人共同书写的史诗。当沙特公主在伦敦豪宅讨论女权时,利比亚沙漠中的游牧妇女正用星图教导女儿辨识方向。究竟谁更靠近阿拉伯文明的内核?罗根留给读者的,正是这种充满张力的思考。
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
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
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
尤金·罗根  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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