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书房

我读爱默生的《自然》,起初几章简直像在啃一块干硬的面包。这位超验主义大师开篇就用晦涩的哲学语言讨论"自然"与"灵魂"的关系,那些关于"宇宙是由自然和灵魂组成的"之类的论断,读起来既抽象又费解。说实话,前五十页我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下来揉揉太阳穴,心想这难道就是被奉为美国思想基石的经典之作?爱默生似乎总在用最复杂的句式表达最简单的道理,比如"自然永远是思想的载体"这样的命题,非要包装成"在永恒不变的序列中,外在世界永远是其内在本质的可见象征"这样拗口的表达。 但转折出现在《美》这一章。当爱默生开始描写新英格兰的秋日森林时,笔锋突然变得灵动起来。他写晨雾中的山毛榉"像裹着轻纱的少女",写暮色里的湖泊"盛满了液态的黄昏",这些意象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背后的诗意。更令人惊讶的是,他对光线变化的观察——描述正午阳光如何让花岗岩"渗出金色的蜜",黄昏时分的云霞怎样"用玫瑰色的手指抚过山脊"。这些描写不仅精准,更透露出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,让人突然理解了他所谓"自然是最原始的启示录"的真正含义。 与梭罗不同,爱默生笔下的自然更像一面镜子。在《语言》这一章里,他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:所有词语最初都来自自然现象的隐喻。比如"正直"源于树木的笔直,"坚韧"取自岩石的质地。这个发现让我重新审视日常用语——原来我们至今仍在用数千年前祖先观察自然的方式来表达抽象概念。这种语言考古学的视角,比那些空洞的哲学论述要有趣得多。 最打动我的是《唯心主义》部分关于视觉错觉的讨论。爱默生描写远处地平线上的树木如何在热浪中扭曲变形,继而引申到"所有现实都是心灵投射的幻象"。这个观点在今天看来或许不算新颖,但考虑到这是1836年的著作,不得不佩服他的前瞻性。我特意带着书去郊外验证他的观察:当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射在麦田上时,确实会产生某种超验的体验——仿佛那个变形的黑影才是真实的自我,而日常生活中的形象反而是种伪装。 不过必须承认,书中有些观点已经显得过时。比如他坚信自然界存在严格的等级秩序,认为"山脉的崇高证明了精神的优越性",这种带有19世纪典型特征的论断,在当代生态学视角下就显得有些傲慢。还有他对荒野的浪漫化想象——将未开发的自然等同于纯洁,这种二元论在今天看来未免过于简单化。 比较几个中译本后,我最终选择了龙婧的译本。她的语言在准确性和流畅度之间找到了很好的平衡,特别是处理爱默生那些复杂的长句时,既能保持原文的哲思密度,又不会让中文读者感到窒息。相比之下,某些译本为了追求字面准确而牺牲了可读性,结果把原本就艰深的思想变得更像天书。 重读《自然》的过程中,我逐渐发现一个有趣的阅读方法:不必强求理解每个哲学命题,而是把这本书当作观察自然的指南。当爱默生谈论"透明的眼球"这个著名隐喻时,我尝试在实地远眺时实践这种"消除自我"的观看方式——确实,当暂时放下手机和杂念,纯粹用肉眼观察一片正在落叶的枫树林时,会产生某种奇妙的融入感。这或许就是超验主义想要传递的核心体验:不是通过书本学习自然,而是通过自然来重新认识自己。 这本书最珍贵的遗产,是它教会读者如何建立与自然的私密对话。在智能手机时代重读这些文字,会惊觉我们失去了多少直接感知自然的能力。爱默生笔下那些对露珠、苔藓、云影的细腻描写,在今天看来几乎成了失传的艺术。不过令人欣慰的是,只要放下电子设备走进森林,这种能力似乎又能被重新唤醒——就像我在中央公园偶然目睹一场松鼠储食的"表演"时,突然想起书中关于"动物行为是自然智慧缩影"的段落,那一刻的文字与现实产生了奇妙的共鸣。 如果要给当代读者建议,我会说:跳过前两章晦涩的哲学讨论,直接从《美》开始阅读。把这本书当作需要配合作业的文本——读几页,然后去户外验证他的观察。你会发现,经过一个半世纪,爱默生描述的那些自然现象依然如故:晨雾仍然会在山谷徘徊,秋叶照样染红山坡,区别只在于我们是否还保有观察它们的耐心和敏感度。这或许就是《自然》历久弥新的秘密:它不是关于自然的教科书,而是唤醒沉睡感知力的工具。
自然
自然
自然
拉尔夫·沃尔多·爱默生  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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