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书房

翻开崔豹的《古今注》,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古怪的疏离感。这位西晋的尚书郎,用看似严谨的考据笔法,将世间万物都装进了名物训诂的标本箱里。可越是细读,越觉得这些考据像极了某种精致的文字游戏——那些对车旗服饰的溯源,对鸟兽草木的考证,表面上是为事物正名,内里却透着一股将鲜活世界强行纳入既定框架的蛮横。 崔豹笔下最耐人寻味的,是他对"正统"近乎偏执的迷恋。在解释"华盖"时,他非要追溯到黄帝与蚩尤之战;讲述"曲盖"时,又硬要扯上周公制礼。这种牵强附会的考证方式,让人不禁怀疑:究竟是在探究事物的本来面目,还是在为既有的权力结构寻找历史依据?每一条注释都像在说:看啊,现在的制度都是有来头的,都是合乎古制的。这种论证方式,与后世"祖宗之法不可变"的论调何其相似。 更令人困惑的是他对日常事物的解释。在"草木篇"里,他执着于区分"萱草"与"忘忧草"的细微差别;在"鸟兽篇"中,又费尽心思考证"精卫"与"冤禽"的称谓流变。这种考据癖好发展到极致,竟让最普通的物件都戴上了道德教化的枷锁。读到"萤火"被解释为"腐草所化"时,我突然意识到:这部看似客观的博物志,其实在用另一种方式重复着《诗经》"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"的老路——只不过把道德说教藏得更深了。 最吊诡的是崔豹处理民间传说的态度。他记录"牛郎织女"的故事时,非要给七夕乞巧的习俗安个"汉宫旧事"的官方出身;描写"孟姜女哭长城"时,又刻意淡化其中的悲情色彩。这种将民间记忆收编入官方叙事的做法,让我想起后世地方志里那些被"消毒"过的民俗记载。崔豹或许不知道,他这种"正名"的冲动,正在把生动的民间记忆变成干瘪的礼制注脚。 细究起来,整部《古今注》都笼罩在一种认知焦虑中。崔豹似乎迫切地想要给混乱的世界建立秩序,给流动的传说划定边界。但这种秩序建立的方式,却是将多元的认知强行塞进单一的阐释框架。当他言之凿凿地判定某种说法是"正解"、另一种是"讹传"时,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简直像是要把整个文化记忆都关进规训的牢笼。 我常常想,如果崔豹生活在今天,他会如何注释我们这个时代?大概会执着于给"元宇宙"找古籍依据,或者非要证明"直播带货"源自某种古代市集制度吧。这种思维定式最可怕之处在于,它把创新永远禁锢在复古的牢笼里——任何新事物都必须从旧传统中寻得合法性,否则就是"不正""不雅""不合古制"。 《古今注》最悲哀的地方,是它本可以成为一部充满想象力的博物志,最终却变成了一本规训手册。崔豹那些看似渊博的考证,实际上是在用学术的外衣包裹着文化专制的内核。当他用"某俗谓某,误也"这样的句式斩钉截铁地否定民间说法时,那种知识权力的傲慢,至今读来仍让人不寒而栗。 合上书卷,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困惑从何而来。《古今注》呈现的认知困境,本质上是一个文明在面临变化时的典型反应——当旧有的解释体系难以容纳新现实时,不是去拓展认知边界,而是更顽固地缩回既定框架。这种思维模式,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文化传统里,考据之学总是比创造之思更受推崇。崔豹不会想到,他那些苦心经营的"正解",在后人眼里反而成了文化基因里最需要被解构的部分。
古今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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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今注
崔豹  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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